Minerva

一日一书:

那一天

 

巴黎小男孩   1952

那一天,为了拍下这张日后经媒体多次转载,并最终成为我的“自画像”的《巴黎小男孩》,我略微背离了自己一贯坚持的摄影风格。我是指,我对取景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。当时我为一个名叫“又见巴黎”(Revoir Paris)的报道组拍摄插图。这篇报道讲的是一个巴黎人在纽约生活了十五年之后,重回故里,欣喜地发现还能认出巴黎的所有标志性符号。


在这些标志性符号当中,巴黎的法棍面包是必不可少的。因此我必须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记录它,将它融于一个特别的背景下,倘若只是拍一个普通的面包店,就毫无意义了。当时正值中午,我在家附近的一个面包店旁闲逛。在排队的人群里,我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小男孩,他的奶奶也在排队。他的样子十分迷人,还带点儿小调皮。

 

我上前问他的奶奶:“打扰了,夫人,请问等您的孙子买完面包出来后,我可以为他拍一张照吗?我想拍他夹着面包跑步的样子。”

 

“当然可以了,如果您愿意的话,为什么不呢?”


于是我守候在不远处,耐心地等待。然后他买完面包跑了出来,跑得活泼而从容。我让他跑了几米,前后跑了三趟,才拍到这张最好的照片。后来这张照片获得了巨大的成功,人们把它制成海报或明信片,甚至流行至国外的一些咖啡馆或面包店里,比如纽约及其他欧洲首都城市。

 

这个小男孩,我曾再次遇见过,这多亏了他的岳母。一天早上她给我来电:“罗尼先生,您知道,我多年以前就看过这张照片了,当然,我的女婿也知道它。但今天我之所以找您,是因为我发现它被刊登在您的一本新书的封面上了。”多亏了这位女士,我才记起当年的那条街道的名字是贝克莱街(Péclet)。后来我曾回到当年的那家面包店,看看还能否找到当时的那扇门,能否记起当年的一切。面包店并没有重新粉刷过,还保留着原来的装修。我还找到了证明我找对地方的证据,因为在完整的照片里,在那堵墙的下方,可以看到一个形似小铁盒的排气孔,而它如今仍在相同的位置。这么多年来,这个排气孔就一直没移动过。

 

而那小男孩的身影,却从未再现。

 

魅力圣诞   1952

那一天,对我来说是个温暖美好的回忆。圣诞节这个星期就要到了,寒风凛冽,金色花环在夜幕中兀自闪耀,路人在橱窗前赞叹不已。而我总是改不了爱凑热闹的秉性。在那些大商店旁,总能捕捉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画面,饶有趣味且神秘十足。你能体会到周围人急切的渴望和内心的宁静。这幅画面就是极好的例子。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女儿,眼前的一切似乎让两个女儿都着了迷,像是在做梦一般。让我们走进她们的梦里,看看橱窗之内都展示着什么:会动的玩具、木偶戏、毛茸茸的小动物玩偶、跳法兰多拉舞的洋娃娃、绕圈跑的电动火车,还有那一闪一闪的车灯,童趣十足啊!


这三个人的样子使我想起了伦勃朗的画。明灭之间,她们的脸庞光影错落,她们在街上显得形单影只。我没有对光线做任何处理,整个画面四周皆为黑色调。在这条名叫奥斯曼大道(Haussmann)的街上,灯光幽暗,几乎没发生什么事儿。我仅仅借助了橱窗的反光来拍摄,当路人靠近橱窗时,灯光会反射在他们的脸上,对我来说这已足够明亮了。虽然我也在大商店周围拍了不少的照片,但是这一张却是我最得意的作品。我喜欢这道光线,它为一幅稀松平常的画面平添几多庄严高贵,还抹上了几许魔幻魅力。

 

回家的俘虏   1945年春

那一天,我应法国国家铁路公司要求,来到火车东站进行一次采访报道。我行走在人满为患的车站里,看到了一群俘虏抵达车站,他们疲惫消瘦的身影,镶嵌在嘈杂不安却又生机盎然的大环境里。此时,我惊奇地发现,一名护士正在车队里,与一位她曾照顾过的俘虏道别。我有幸目睹了他们的离别。


我猜,这个俘虏来到巴黎,大抵是因为有人在一直等他,甚至可能等待许久了。但事实是否如此,我却不得而知。我只不过凭空想象,随意编造,然后汇成一个故事。我任由自己沉溺于幻想之中。正是在抓拍这幅照片的那一瞬间,我的灵魂被深深震撼,她脸上的表情欲拒还迎,如此娇艳动人。


只不过,我还得承认,这些也都只是我在一厢情愿地编故事罢了。我寻思着,如果这个女人在巴黎已有了未婚夫,或者已经结婚,倘若他日,丈夫猛然发现这幅照片,他或许会像当时的我一样,为他妻子对别人的深情而苦恼不已。他必会开始猜忌,妻子和这名俘虏之间有过短暂的外遇。不,我不能让他承受这样的打击。我知道自己抓到了他们的秘密。因为要知道,从德国边境到巴黎,这趟列车可是经历了多日的长途跋涉,路上关卡林立,列车行速极缓慢,毕竟当时法国解放运动才刚胜利不久。


我从未想到要将这张照片交给法国铁路公司,尽管后者想借助这幅照片,来颂扬他们为接送俘虏回国做出的巨大努力。我对自己说,不行,绝对不行,我不能将这幅照片公之于众。直到三十年之后,我才将它刊登在一本书上。而彼时,岁月蹉跎,时间早已抚平了一切伤痛。

 

我喜欢捕捉这些偶然的时刻,总感觉一些东西会在此刻发生,但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,只是这些“东西”却常常左右着我的心绪——时至今日。当我回忆起这些片刻,仍不禁因感动而窒息,但我不希望这份感动带来任何的误会。

 

艺术桥恋人   1957

那一天,正值初春,树上刚抽出小小的嫩芽。我在塞纳河畔散步。我总是很喜欢带着相机,

到河边闲逛。就在同一年,我拍摄了《巴士底恋人》(Les Amoureux de la Bastille)。我记得,当时还爬上了纪念碑的顶端,因为那时的阳光很美,一月的暖阳散发出亮白的光线。一如寻常,那束光线吸引着我,带我攀上碑顶。也正是在那儿,我拍下了此生最美丽的照片之一。它被印在明信片、拼图、T恤、海报上,风靡全世界。我喜欢登上碑顶,也经常爬上此处。从这个角度看,巴黎美得无可比拟。我独自一人,拍了一系列的照片,然后准备起身回家。正在此时,我看到了这对情侣的背影,他们正在栏杆边俯瞰塞纳河。我拍下他们的时候,正是那个男孩亲吻他女友额头的那一瞬间,这一吻恰到好处。

我一度以为这对情侣是外国人,直到1988年的有一天,我才得知他们经营着一家兼售香烟的咖啡馆,就在纪念碑另一侧。他们还将那幅海报裱起来,挂在店里。后来我们成为朋友,我经常在他们店吃快餐。他们的名字是里顿(Riton)和马里内特(Marinette),他们实际上是阿韦龙省(Aveyronnais)人。在拍照的那个时刻,他们还无法想象,不久的将来,从纪念碑的铁环之间望出去,有一家小店将变成他们的小咖啡馆。而那时候的他们,才刚刚订婚。


转眼间,距离1月的那一天已经过了三个多月,我又一人悄悄来到河畔散步。我必须使用现在时态来叙述下列事情。我看到了一艘小船停在岸边,在这艘小船里,我无意间发现了一对坐着的情侣,姿势却耐人寻味。我拍了两张照片。第一张,拍在那个男孩将吻而未吻上那个女孩的瞬间:我想留住的正是这份悬念,想让大家猜猜,那个女孩是否愿意接受这个吻。至于第二张,则拍于他们真正相吻的那一刻。但相比而言,我更喜欢他们相吻前的那一张,喜欢男孩在女孩同意之前的轻柔动作。在洗照片时,我隐约发现船上并没有船桨,船就那样被绳索固定在岸上。为了享受这“二人世界”,他们必须先跃入小船。在小船的一旁,还停着一辆旧汽车,备用轮胎固定在行李架上。看来这辆车并未经过任何的改装,你看它甚至还带有一个脚踏板呢。

 

那辆自行车  1954年圣诞

那一天,我在街上闲逛,一如往年圣诞节的前一周,我总流连于那些大商店的橱窗前。我喜欢看着孩子们在心爱的玩具前惊羡不已,连着他们的父母也同样惊叹不止,喜欢此时周围街区的气氛,喜欢节日里许下的诺言。


彼时正是1954年的12月中旬,我在奥斯曼大道上,立于一个童车摊位之中。在我看到了这幕场景时,内心充满了感动。乍一看,这是一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场景:一个爸爸,带着他的女儿站在一堆自行车前。可细细端详,就会发现,这个爸爸的穿着十分寒酸,他必定是下了一番决心,才带着他的女儿来给她买件小礼物。可显然,挑一件真正的好礼物,对他来说着实困难。而那个小女孩,她脸上的神情和她盯着自行车的眼神,已经告诉我们,她不得不放弃这辆自行车,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拥有它,尽管,尽管内心深处的渴望如此强烈。她的神情是如此温柔,如此谦卑,令人心碎。她已经清楚地知道,这辆自行车不属于她。这可是一辆自行车啊,太贵了!


这张照片给我的触动极大,与我曾在橱窗前拍过的其他欢乐的圣诞节照片相比,它截然不同。同样,大约在这一周前,我曾拍过一张《孤独的男人》(L’Homme seul),他站在人群中,立在王宫地铁站旁,身后是那些卢浮宫商店。那是一张至今仍令我倍感震撼的照片,因为那个男人的脸,在欢乐而忙碌的人群中骤然闪现了几秒,就在我拍照的那几秒。片刻之前,他还不曾出现,而须臾之后,他已无影无踪。这个男人的出现,至今仍像个谜一般。这张对他人而言冷漠而阴沉的脸,就这样隐藏在人群中间,飘忽于他们身旁,宛如一只从魔盒里脱困而出的恶魔。

 

蒙特勒伊的波西米亚人   1945

那一天,在吉卜赛人的蒙特勒伊定居点,我不期而遇这群正在梳妆打扮的妙龄姑娘。这些吉卜赛人长期定居于城市周围的郊区。其中一个女孩正整理着发型,而另一个女孩则帮她扶着镜子——我的心立刻就被她们的曼妙身姿所俘获,于是我做了一期关于这些蒙特勒伊的吉普赛人的长篇报道。他们靠镀锡谋生,为医院或民间团体工作。我和他们度过了一段意义非凡的时光。这些年轻人大都二十出头。画面里柔美的光线,为作品平添了一丝惬意。


坦诚而言,我的摄影生涯总是充满了偶然,充满了这些我拼命想要留住的美好时光。一画抵千言,这些美好的瞬间,胜过了我任何拙劣的表达,诠释着我的观点,承载着我的情感。我的照片,就是我的自画像。每一幅画,似在平淡无奇间诉说着某段往事。我的生命布满了失望的阴影,但也同样撒满了欢乐的阳光。我只不过是想留住这些欢乐的时刻,为他人灰暗的天空带去一片光明。


当命运悄悄地向你敞开怀抱,你应心怀感激。当你自己深刻体会到,幸运女神正在眷顾你,那么,你也应表示感谢。这就是我所说的“意外之喜”。虽然都是些芝麻大的小事,微不足道,但没有早一步,也没有晚一步。你应该时刻做好准备。

 

当一天“女王”  1949

那一天,我全程跟踪报道了一档节目,名为“当一天的女王”。1949年,某广播电台推出了这档节目,为所有心存女王梦的女人提供一次圆梦的机会。这样的节目,对那些向往已久的选手来说,实在太美妙了。在为期一天的节目里,她将玩得心满意足。先去美发沙龙,再逛遍巴黎的各个角落,然后欣赏一段轻松诙谐的小戏剧,到了中午,一顿高级餐厅的美味是必不可少的。下午,一辆劳斯莱斯等着她,司机载着她在巴黎兜风。最后,我记得我对她说:“现在,女士,该轮到您来做些什么了。在当了一天的女王之后,请把您内心的喜悦尽情倾倒给我们吧。”


我的照片正是拍摄于那个瞬间。广袤的蓝天在她的身后,映衬着她。此时的她,是一个绝对自由的人,是一个完全融入到角色中的“女王”。她的梦想已全然实现。

 

休假后的离别   1963

那一天,我正在家里。当时我们住在一栋小楼里,位于第十五区的勒谷布街(Lecourbe)和加里巴尔迪大道(Garibaldi)之间的一条小巷里。我在屋子的底楼,这张照片就是我在屋里向外拍摄而得的。外面就是那条安静的小巷,不时会有人经过,停下聊天。


我也不清楚究竟为何,这对年轻情侣打动了我。或许是因为我觉得,时光似乎因这两个人而停止了流逝。我开始关注他们。他们看不到我,因为我身处暗处,而他们却暴露在亮堂堂的小路上。我寻思着:瞧,他们俩这样无言相对,必有原因。我想可能是那个男孩休假完毕,即将离开他的女友,他们都略显忧伤,却都心意相通,彼此爱着对方。绵绵的情意羞涩难以言辞,只能相看泪眼。我将这一幕唤作“诉离别”。那个男孩戴着海军的贝雷帽,很可能就要回拉罗舍尔(La Rochelle),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想,也可能是在另一个城市。那个女孩的发型也是那个年代独有的标志。


他们的约会被窗帘的褶皱遮掩,更显低调神秘,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……我老生常谈一遍:一旦某些东西让我心动,那它就值得留念,值得永垂不朽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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